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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一章

    午后阳光盛丽,沅郁随着蒋子邵在街上信步游走。两人都一身朴素,携手共行,走得两步,便相视一笑,旁人看上去只道是哪家小夫妻外出闲逛。

    行的累了,随意寻一处茶楼小憩,饮两三杯茶,磕一把尖脸瓜子,听几段《后汉书》;歇完了,掏出茶钱撂在桌上,也不与小二招呼,径自走人;街边两处,尽是小门小脸的简陋商铺,蒋子邵亦生好奇之心,一掀衣摆低头钻过,饶有兴趣四下打量,铺内终日不见阳光,霉烂之气扑鼻而来,他也不以为意,看到好玩事物,伸出两个指头只管捻起来细看。

    在某处见到一支红色花簪,颜色暗浊,俗不可耐,委实不美,他却连连赞叹,还向老板询价。老板见他一副迂腐样儿,开出二十个铜子的高价,蒋子邵装模做样还价,十八个铜子成了交。沅郁在一边看得忍俊不禁。出门来,蒋子邵将花欲与沅郁戴上。沅郁头一偏正待推却,却见他一手执花,目光炯炯,态度殷切,只好随他。只是麻花辫上插着一朵大红花,着实俗气。蒋子邵坏笑点头,赞美个不休,直道:“美极了!花娇艳,人娇媚,人比花还娇了好几分!”沅郁笑回:“三少的眼光,真是独到!”

    一逛就逛到大上海最为繁华的商业街上,边上最起眼的莫过于八层楼高的先施公司了。蒋子邵兴致勃勃,举步入内,沅郁只得跟在他身后。

    先施公司门口守着一个头裹红巾的印度保安,平时出入先施的,不是大富既是大贵,这保安一副眼界亦是久经考验,一眼就能把人瞧出个三六九来。此时见这对男女衣着简朴——蒋子邵尚好,衣料还是颇有讲究,沅郁却是浑身上下首饰全无;加之又见两人即不是乘车前来,也没有随从跟着,兜兜转转,瞅瞅看看,袖着手浑不似腰缠万贯模样——气质虽好又怎样?保安在心中断言:“破落户儿!”那瞅着蒋许二人的眼神便鄙薄起来。待沅郁经过身边时,头上那朵大红花招摇而过,刺得保安手一伸,将沅郁拦住。沅郁惊愣,停步问道:“怎么?”

    保安cāo着怪异官话道:“小姐,本公司是高级百货公司,你,不适合进去。”

    蒋子邵本已踏进了先施的大门,被二人声音所惊,忙回转,听见保安如此说话,便开口诘责道:“你作甚拦住我夫妻二人?”一听之下,沅郁只顾娇羞,哪里还管保安出语伤人。

    保安说不出更多的中国话,只自顾自的抬着面孔,用两只硕大鼻孔对着沅郁头上那朵大红花嗤笑。见状蒋子邵已然明了,遂故作气愤状道:“你望着这花作甚?这花……这花怎了?我刚花了十八个铜子买的!”边说边气咻咻卷衣袖。

    怕他闹得太过分,沅郁一拉他胳膊,低声阻止道:“你玩够没?”蒋子邵一笑作罢,放下袖子,道:“我不过想做一日普通男子,你偏不随我愿。”

    “常言道:民不与官斗,穷不与富争。普通人可不会像你这般寻事挑衅……”沅郁嗔回。

    “是,是……”蒋子邵从善如流,“娘子教育的是。”

    保安已经备好架势,准备只等蒋子邵动手,便把这个书生模样的人扭做一团,再踢倒在地。却见他老半天没有动静,反而与红花女子谈笑起来,不由奇怪。

    说得几句,沅郁不愿耽误时辰,拉着蒋子邵便走,边道:“小小先施公司,可得罪不起你!这是我姐夫的家业,还请三少高抬贵手。”

    蒋子邵遂由着自己被沅郁拽着离去,不忘回头对保安挥拳致意,还撂下句狠话:“你等着,我回去找人,砸了你这破店!”保安手一摊,what?沅郁已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。

    两人一番玩闹,直至晚灯初明。

    蒋子邵尚未尽兴,但见沅郁已然觉得有些疲累,遂建议道:“不如寻个地方吃个晚饭再回去罢?”沅郁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,摇头道:“顶着这个,我怕饭吃不到,闭门羹又多吃几个。”闻言蒋子邵长笑几声,伸手将花摘下,放在自己兜中,道:“难为你顶着这朵花走了这许久辰光。”

    沅郁边笑边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,想一想道:“还是回去罢,义父想必回来了,大姐也肯定吩咐厨房预备好了佳肴,以款待蒋三少。”沅郁说的有理,蒋子邵便不再坚持。

    唤了黄包车,一前一后的返回赵府。

    果然如沅郁所想,赵明贤已然返回,并听说三少莅临,心中不由紧张。

    虽说赵明贤不喜与军阀打交道,但他毕竟是生意人,讲究的是广结善缘和气生财。如今三亲自少登门,他自是不敢不殷勤。

    下午时分起,沅芷拟了菜单交与采买,凉菜热菜各十八道,道道精心而做,待采买买回材料,厨房就开始忙碌起来。申时末,何季礼得了讯息,换了一身正装,匆匆赶到赵府。

    赵氏盍府上下,空前紧张。

    车夫停在赵府前园门外,早有仆人望见了,前来推开铁门招呼。蒋子邵与沅郁踏进门来,沿着前园中曲折车道往赵府走去,边走边聊些街上所见趣闻,沅郁不时被蒋子邵风言趣语逗得低声轻笑。车道两旁亮起昏黄路灯,在地上拉出两条长长身影。

    两人情状亲密,不曾注意远处赵明贤领着沅芷夫妻人等相侯在门外廊中,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的沅青静静立在沅芷身后。再往后,便是赵府一干仆从,丫头婆子等,皆屏气敛目,恭谨侯在门廊两侧——他们身着浆洗的挺而白的对襟仆服,显然是新换上的。

    赵明贤从未见过三少,自是不认得他,但见沅郁与一个身形颀长男子边走边说笑,缓缓沿道而行,便料想不错了。隔得远,赵明贤也瞧不真切,夜幕下只见那个男子不时低头看着沅郁,显然对她照料有加;而沅郁亦不时报以轻笑,显见心情极好。这两人一副两情相悦模样,隔得再远,赵明贤也能看出来。

    眼见沅郁与蒋子邵轻步缓行,愈行愈近,赵明贤忙率众迎出门廊,来到车道上。蒋子邵被动静惊动,举目望来,迎上了赵明贤的目光。两人刚一对视,赵明贤忙拱手道:“赵某不知贵客临门,有失远迎,还请蒋三少原恕则个。”蒋子邵亦是拱手还礼,道:“孟周不告而至,实在唐突,请赵叔叔见谅。”

    蒋三少这番话说得极是客气,赵明贤实感有些担待不住,忙顺势侧身避让,口中道了一声“请!”此时沅郁与蒋子邵才察觉有异:只见众人均神色郑重,衣着鲜丽,连沅芷沅青也在赵明贤叮嘱下唤过新衫。

    他们不由对视一眼,均有些哑然失笑。

    就这样,赵明贤以隆重之礼将蒋子邵迎进赵府。

    众人略作寒暄后,赵明贤便吩咐开席。席间众人皆少言寡语,蒋子邵被安排在向北主座,沅郁与他之间隔着赵明贤,两人想说句话也不便当。好容易挨到席末,金丝镶边青绿细瓷碗里装着奶白色香浓甜羹汤奉上,上海风味,偏甜,蒋子邵略微尝过便放下。

    他碗刚着桌,发出一声脆响,便惊动了赵明贤等人。见三少不再用餐,他们亦感不便继续,纷纷放下碗勺,碗碟相碰发出的叮当脆响霎时此起彼伏。放眼望去,餐桌之上,仅留沅郁一人饮汤不断。蒋子邵没料到赵明贤如此拘谨,有些愕然,待要劝上一劝,又怕太过露于形状,忍不住向沅郁投了一眼。

    沅郁会意,拈碗笑对沅芷道:“大姐,你尝这汤是否欠了火候?”沅芷不明其意,闻言不由执勺小口啜饮,品尝一阵,便笑回道:“我尝刚好呀。”沅郁有意追问道:“是么?”沅芷讶异,又尝一口,深觉汤汁鲜美火候无差,不解沅郁为何频频相问,不由转头问夫君何季礼道:“那,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何季礼只得重新执勺,连饮数口,不待他评断,沅郁转问赵明贤道:“义父,您也尝尝看罢。”赵明贤亦感不便推辞,顺势端起汤碗。沅青原本坐在沅郁下方,她不待沅郁回身相问,便默默拾碗饮起来。

    沅郁这才笑对众人道:“想是我在上海也没住多少时光,喝不出汤中滋味罢。”众人或是附和或是轻笑不语,紧紧慢慢,好歹将汤喝完。

    对蒋子邵来说,赵府这餐饭,可真是吃得无味之极——不是说菜肴不够丰盛,主人不够殷勤,酒水不够甘美,实在是赵明贤太过客套。他亦看得出来,掩藏在这种“客套”之下的,其实是“惧怕”,这样的隔阂非三言两语可以道清。蒋子邵心中明了,唯有日久才可见人心,不用急在一时。

    一席完毕,赵明贤再迎三少入偏厅饮茶。

    此时沅青告辞离去,她整个席间表现乖巧守礼,沅芷与沅郁俱都为之宽心。

    厅内尚留何季礼夫妻与沅郁作陪。不一阵,滚水烧开,上等茶叶奉上,连深谙茶道的蒋子邵也赞叹不已。见三少态度甚是和气,赵明贤此时方才稍稍安心。只是蒋子邵不懂布匹,赵明贤亦不通军事,两人实在没有话题可聊。倒是何季礼一盅茶饮下肚后,咳嗽一声壮了壮胆,殷勤询问蒋子邵道:“不知三少在上海留几日?”

    蒋子邵想了一想,回道:“这个嘛,倒是没想好。若无人催,自然想多待几日。”闻言何季礼附和笑曰:“三少说笑了,难不成还有人敢催三少?”

    “嗳……”蒋子邵叹了一气,“催我的可多了……”家事、国事、天下事,事事都是驱策他的鞭子,蒋子邵这一叹不可谓不真心。都道他蒋三少手握重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,甚少人知晓高处不胜寒之滋味,座中人等,恐怕也只有沅郁明白他的感慨了。

    蒋子邵不耐应酬,极想单独与沅郁相处,只惜今晚再无机会了,遂借机起身告辞。赵明贤起身相送,送至门廊外方才驻足。

    月色正好,将夜晚映得如同白昼一般,蒋子邵辞别众人转身踏入月色中。行得两步,他又回头,见众人依旧殷殷相望,不由叹笑,挥手道:“进去罢,别再送了。”停了一下,单对沅郁道:“我明天再来探你。”沅郁扶廊微笑。

    刚出了赵府外门,斜地里有人步履匆匆迎上前来。立在三米开外又停下,敬了个军礼。蒋子邵抬眼望去,只见来人正是卫庭如,他料想是缪瀚深处通的讯息。头略点一下,算是示意。

    卫庭如放下手,转身引着蒋三少来到停在一旁的汽车前。月光下,只见一溜汽车沿街排开,有六辆之多,都是卫庭如带来的人。

    三少皱眉看了看,沉声吩咐道:“以后别闹这么大动静。”卫庭如忙谨然遵命,侯着三少上了车。接着,两车在前头开路,三车在后面压尾,护着三少离开赵府,直接驶入蒋系位于上海西郊的秘密官邸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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