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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四章

    沈绵康早已离去,屋内徒留沅郁一人,枯坐在炕,眼看日影西沉。除了在这里等,沅郁没有别的办法了。好在沈绵康果然没有食言,离去以后再没有出现。

    不知坐了多久,只听院落内再度传来细碎脚步声,迟疑,轻缓,来到门外,接着一只纤细素手将帘挑开,屋外赫然站着消失已久的秦瑗。她看见坐在炕边一动不动宛如玉雕的沅郁,脸上血色迅速褪去。

    沅郁也不看她,缓缓开口道:“是不是见到我,很惊讶?”

    秦瑗踯躅片刻,终于跨步进屋,坐在炕的另一侧。沅郁只觉累极,不愿再耗费下去,起身低声道:“跟我走罢。”

    “去哪?”秦瑗似被针刺了一般,回道,“南京?将我交给三少?你要大义灭亲么,二姐?”说着便狂笑起来,像疯了一般。

    沅郁再也忍耐不住,伸手狠狠扇了秦瑗一嘴巴,怒斥道:“许沅青,你知道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!你几时变得这么自私!爹娘对你的教诲你全抛在脑后了么?你脑子里除了你自己以外究竟还剩下些什么!”

    沅郁这一巴掌扇去了秦瑗的狂态,她伸手捂脸,良久才道:“是,我错了,二姐……很早很早以前,我就错了……我错在不该那么晚出生,连爹的相貌就记不清楚他就死了;我错在不该跟义父到上海,连母亲的怀抱是多么温暖都不记得;我,还错在那时不该和你们一起回柳镇省亲,否则也不会遇见那个让我万劫不复的人……”说着,秦瑗失声痛哭起来……

    秦瑗的委屈不是伪装……

    她记事前就已丧父,记忆中不曾留得父爱片刻温暖,之后便与母亲分离,更没有饱尝母爱。与沅芷沅郁相比,她其实是最可怜的一个。至少,沅芷沅郁尚且记得在父亲怀中撒娇是何种滋味,在母亲膝下承欢又是何种感觉。而她许沅青,只是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不曾得缘亲近、一个自小离开母亲怀抱的女儿,是一个从小到大都缺乏安全感的孩子。

    “二姐,你怪我违背了爹娘教诲,可是你想过没有,我几时听过爹娘教诲?对我这个自小就没了爹娘的人来说,教诲到底是什么?是学堂里读的那些四书五经么?是之乎者也的圣人语么?”秦瑗继续哭诉,“都不是啊二姐……”

    是犯错时母亲似气似怒却不忍责罚的眼神,是父亲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的藤编;是一个赞许的目光,是满怀发自内心的关切;是宠爱,亦是怒责;是唠叨,还是约束后的纵容……父母的教诲啊,谆谆切切,千言万语,哪里是书上苍白字体所能代替得了的?

    不知为何,沅郁回忆起柳镇的童年岁月:

    每日临帖写大字,写得不好,手心打十下,态度不认真,再打十下,那时的母亲严厉苛责,板子呼呼的落在掌心,惹得吴妈在一旁想劝又不敢,沅郁不曾呼痛,她倒眼泪刷刷而下,往往第二日一早,沅郁总能发觉自己手心被人细心的敷上了伤药;父亲去世后,留下颇多书册,诵读这些书册亦成了沅郁每日必修功课,书册中,总能发现父亲做的笔记,父亲下笔总是轻快,点划间拖扫,随意翻到一页,都是满篇涩笔,沅郁经常对着书观摩,下意识的学着父亲的勾画;再后来,便是抄书,一张张雪白宣纸,一笔笔春秋墨法,渐渐的,沅郁的字体越来越神似父亲,每当这个时候,她似乎在用笔与故去的父亲交流,写好后呈给母亲,换来母亲黯然神伤……终于到了自己离家时刻,打点行李,收拾整理,青衣布衫简单的装了一只藤篮,母亲突然出现,将藤篮物件翻出来,又亲自重新折叠,边上吴妈帮她打着下手,口中絮叨,无非是多多照顾自己之类话语,自始至终,母亲都不曾说得一言半句的鼓励与安慰,但是,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,还有吴妈依依不舍码头送别,泪水打湿了她黑白斑驳的额发……

    千般滋味,纷至沓来,在沅郁xiong中如浪潮滚涌一般,气息阻塞,她一时不能言语。

    这些滋味,三妹都不曾品得一丝半毫,便到了赵府。

    到了赵府的沅青,在赵明贤的纵容下,在大姐沅芷的溺爱下,欲望的枝桠肆无忌惮的张开,没有人修剪,没有人看护,生活的酸甜苦辣四味中,只余“甜”之一味,她的人生,其实是残缺的……

    边想,沅郁边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。

    “是,义父是爱我,宠我,我做错了事情,他都只是当没看见…还有大姐,从来都是顺着我,从不责备我哪里做的不好,不对……”秦瑗犹在嚎啕,“你知道么二姐,要是以前他们能骂我一次,打我一次,哪怕一次也好,我可能也不会这样一错再错!”

    秦瑗话中有委屈,还有推诿,沅郁忍不住驳斥:“总有万般原因,也不能成为你作恶的理由!义父与大姐爱你,也爱错了么?三妹,你将责任都推给了他们,你自己难道一点责任都没有了么?这世上无父无母孤儿何其多,难道他们都沦为作奸犯科之流?”

    “对,二姐,你骂的对!”秦瑗呜咽,“我就是这样没有责任心,我就是这样要得到我想要的,得不到就想毁灭!你一开始就说对了,我就是这么自私!从小到大我就这么自私,我已经,改不了了……”

    见秦瑗如此悲戚,沅郁早已心软,此时听她流露悔意,沅郁收泪恳切再劝:“你能改的,三妹……只要你愿意,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……”

    闻言秦瑗却突然笑了起来,她脸上泪水未收,嘴中“呵呵”做声,狂态再现。笑得数声,秦瑗突道:“真的么?只要我愿意,这世上真是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到的么?可是二姐,为什么我拼命的想让三少爱上我,他却对我视而不见呢?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见她重新钻入死胡同,沅郁气结,“爱一个人,是说爱就能爱得上的么?你想过没有,你希望他爱你,可是你是否有值得他爱的地方?”

    秦瑗沉溺自己思维,不曾将沅郁的反诘听进耳朵里,她下意识缓缓摇头续道:“二姐,我,不甘心……我不甘心,在你弃他而去时,我百般讨好,却换来他满脸嫌恶;我不甘心我抛弃自尊同他饮酒,但被他淡漠视之;我不甘心他军务忙,却不让我为他分忧;我还不甘心,他受伤了,我连一个探视机会也无……二姐,一想到这些,我就好不甘心啊!”

    沅郁从未听闻这些故事,惊讶瞪大双眼。

    秦瑗再道:“所以,我就想,难道你们俩真的这样情比金坚?我不信!我出卖机密给沈系,不为别的,就想看到他焦虑的样子;我借口到白楼探望你,想寻机在你和他之间制造误会。可是,面对沈系的进攻,他一点都不焦虑,面对我特意熏制的雪茄味,你却能隐忍不问……于是,我就铤而走险,想出卖你,把你送到沈绵康手上……”说到这里,秦瑗凄婉一笑,“我只不过想看看他着急心痛的样子,可是一想到他为你着急心痛,我的心,更痛!!二姐,你别怪我,也别恨我……你看,我现在四处流亡,有家不能回,不是已经咎由自取了么?二姐,我已经受到报应了!”

    秦瑗这番话让沅郁又是生气失望又是心疼不已,她忍不住朝秦瑗伸出双手,道:“你是错了,为了一己私利置大义不顾,二姐气的是这点!其他的,二姐都不会放在心上。来,三妹,只要你跟二姐回去,去蒋系负荆请罪,去向那些无辜阵亡的将士赔罪。二姐不敢保证他们能谅解你,但是二姐相信,从此以后你的良知会得到安宁。若能侥幸不死,以后吃斋念佛静修岁月,二姐会一直陪着你……”

    闻言秦瑗转目看向沅郁,见她脸上都是痛彻肺腑的关切表情。秦瑗呆望沅郁许久,表情yin霾沉凝,不知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沅郁暗暗心惊,忍不住皱眉。却见秦瑗幽然回神,低声轻问:“二姐,你真的不怨我?”

    “不怨!”沅郁斩钉截铁的回。

    “那……二姐,你会记得我一辈子么?”

    “那是自然,你永远都是我的三妹!”

    “是,你也永远都是我的二姐!”秦瑗神色黯然道,“二姐,请代我向大姐说一声,珍重!向娘亲说一声,沅青不孝!”说完这句,秦瑗不待沅郁反应过来,突地起身从炕上站起,疾走几步来到屋角,拾起了之前沅郁丢在地上的那支手枪,抵在自己颌下,看着沅郁,决绝道:“二姐,你答应过我,要一辈子都记得我!”话音未落,秦瑗已经毫不犹豫扣下机板。

    只听“砰”得一声巨响,一颗子弹从秦瑗头顶钻出,爆出血浆一片喷溅在她身后灰墙上,小小斗室霎时充满腥甜血味。

    沅郁骤然起身,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,手尚未及伸出相扶秦瑗软软倒地的躯体,自己已经晕了过去。

    沅郁一直以为那是一把空枪,却没料到,手枪弹匣空了,不代表枪膛中没有子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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