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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八章

    汽车在山下夜道蜿蜒前行,周围黝黑一片,只有昏黄车灯划破了夜的宁静。已经进入山区,黑色的树影张牙舞爪的掠过车窗外,狰狞。

    卫香如坐在车后座,一手拽着车门把手以维持身体平衡,一手轻轻抚在小腹上。四个月了,肚皮已经微微隆起。想起孩子,她忍不住想微笑,却在瞥了一眼边上神情严肃的成立桐后,又硬生生的将笑容收住。她知道,他恼她自作主张,给他惹了不小麻烦。现在深夜夜奔,为的是负荆请罪。

    车行方向正对紫金山之巅,成卫二人此次上山去见的人,正是蒋三少。

    自三少从河南孤身返回南京,召集众人开了秘密会议,之后,他便独自上了紫金山隐居起来。只从一连中抽了几个侍卫,连侍从官都挡在山下。

    三少突然疏远,成立桐心里很紧张。终于他从诸威口中得知了真相,原来许沅郁出走,全拜自己娇妻所赐!末后,诸威意味深长的似劝似诫道:“侍从官,你跟随三少这么多年,应当知道三少的喜恶!尊夫人这一次,做的实在是有些过分了……”

    得知事情经过那一刻起,侍从官陷入前所未有的忧虑中。一边是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,关爱他,照顾他,还怀有他的孩子;另一边是宣誓终身效命的长官,数十年君臣之宜已经更甚亲情。成立桐处在中间,不知天平究竟该向何方倾斜。他百思不得解决之道,遂决定静观其变。可是,不知出于何故,一月时光匆匆过去,三少并未如己所料的追究卫香如责任。日复一日的,成立桐愈发坐立难安。他寻思许久,终于下决定带卫香如上紫金山亲自向三少赔罪。

    待卫香如得知成立桐打算时,心中万般不愿,还开口为自己分辨数句,言道,自己也只是受人之托,谁料到秦瑗会如此狠绝,自裁于沅郁面前?没听几句,成立桐已经十分不耐,斥责她道:“我是怎样告诫你的,你全当耳旁风。我跟三少十几年,他的为人我如何不比你更清楚?他若是迁怒于你,怒责我,这件事倒还容易解决!现在三少对我都避而不见,显然是罅隙已深!我是三少侍从官,要是连三少都不信任我了,你还想我怎样在这军界中立足?”成立桐色荏具厉,加之说的在理,卫香如张口无言,只得作罢,不情不愿的跟着成立桐上了车。

    车外,深秋时节,晚风微凉。

    再转过一个小弯,到得半山腰一处敞坪,司机松了油门,车缓缓停下。

    待车停稳后,成立桐开门下车。卫香如愣住,问道:“怎么?不开上去?”

    成立桐板着脸不言不语,来到另一侧将门开。门内卫香如皱眉婉道:“立桐,我现在这身子,不方便呀。”边说边瞅了瞅自己的小腹。

    攀行道从半山腰延绵至完,右手揽起她的腰,带着她慢慢前行。

    卫香如看着成立桐侧面,只见他神情严峻,如临大敌,自己心中颇觉不是滋味。

    四下悄寂,虫不敢鸣,唯有风水呼呼,穿林掠野而过。

    成立桐的怀抱是温暖的,卫香如如此感受,转念想到,但是寄人篱下的滋味是苦涩的。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受了夜色的蛊惑,卫香如不由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来。

    老家在鄂北黎县,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种田人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交租的交租,纳税的纳税,一年忙到头,仓里剩不下几颗粮食。任凭父母做到腰折腿麻,依旧是过着仅能果腹蔽体的清贫岁月。农家人的生活,真苦……

    为躲战祸举家外逃,经历一系列的生离死别后,幸运之神终于眷顾,卫香如被圣安的院长嬷嬷收为义女,有幸进入了名流云集的圣安女子学堂。与之前的颠沛流离相比,卫香如犹如一步登天。她初时喜,后来愁,喜自己终于不用再忧心衣食住行,愁的是上流名媛中唯独自己出身寒微未免遭人鄙薄。后来她努力学习,刻意讨好,院长嬷嬷对她越加喜爱,衣食住行无不照料得精心到位,几年下来,农家女卫香如隐隐有了大家闺秀之态。可是,麻雀就是麻雀,无论披上了多么华贵的外衣,也终究变不成凤凰。在周遭那些真凤凰的衬托下,原以为从此可以扬眉吐气的卫香如,在遭受若干白眼、排挤后,只不得不再次小心谨慎,卑微做人,任由他人差遣,几乎沦为下人。

    此时,沅郁的出现,拯救了卫香如脆弱的自尊。

    卫香如现在依然清晰记得第一次与沅郁相遇时的场景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,阳光明媚异常,卫香如午觉过后前往院长室。进门发觉院长嬷嬷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正与玛丽亚嬷嬷说话,一个清瘦女子端坐在玛丽亚嬷嬷身边。她穿一身青布衣衫,一条黑色百褶裙,黑布鞋外露着白布棉袜的边,正是时下里最朴素的学生装束。听闻声音那个女子回头而望,齐肩短发随着头颈动作散开,又归顺,不知是不是阳光的印染,那一头短发散发着润黄光泽,煞是好看。

    阳光从后投射在她身上,回头时卫香如便瞧不真切她的五官,只觉得她有双盈盈似水的双眸,目光脉脉含着温情迎向卫香如,唇边微露笑意。

    几乎是从第一眼,卫香如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子,她温暖平和,带给卫香如一种与其他贵族小姐们完全不一样的感觉。后来,卫香如知道了,这个女子芳名许沅郁,出身于一个小镇的书香之家。

    还好,不过是个小镇之女,卫香如如是想,“与我一般样。”

    可是,就是这个“与我一般样”的小镇之女,居然得到了堂堂蒋三公子的垂青!卫香如得知时,心中犹如打翻五味瓶,各种滋味混在在一起,让她难安。

    带着难掩的嫉意,卫香如点头同意了三少的安排,离开南京前往上海,伏在许沅郁身边,做三少的内应。

    因此,卫香如对许沅郁的感情,非常复杂。一方面她嫉恨,这个女子何德何能,居然得到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优秀男子之爱;另一方面,她亦有求于她,借由许沅郁之力,弟弟的前途一片光明,自己也寻得厮守终身的良人……

    只是,许沅郁自己是否知晓,只因她之故,圣安不得不遣散学生,关闭学堂大门?

    想到这里,卫香如微觉疲累,她停下脚步回身望,路已经行了一大半。夜色掩盖下,已经看不见来时的路。

    成立桐体贴问道:“是不是累了?”

    卫香如点头。成立桐遂建议:“不若在此小憩一阵。”说罢,搀着卫香如来到路边石块,脱了外衣披着石面上,扶她坐好。

    卫香如坐定了,任由成立桐握住自己的手,抬头看着夫婿那张英俊面庞,道:“立桐,我刚才在想……”

    “想什么?”成立桐回问。

    “在想,当年离开圣安的时候……”卫香如继续沉浸回忆,慢慢道,“看到学堂要关闭,院长嬷嬷很难过……”说到这里,卫香如不由悲伤。圣安院长嬷嬷救她于水火中,恩同再造,卫香如的悲戚不是伪装。

    成立桐讶道:“此时怎么想起这个来了?”

    不理成立桐惊讶,卫香如继续回忆道:“我记得,院长嬷嬷曾对我说过,她此生最大愿望就是在天下女子间普及教育。她总说,国人重男轻女,女子应当自强。”

    成立桐附和:“嗯,是呀,圣安的院长的确是一个女中豪杰了。”

    “嬷嬷还说,古来女子地位低下,与她们从来没有受过教育有关。所以为了唤醒女子的自我认知,人人受教育是必经之道。”说到此处,卫香如话锋一转,低声道,“可惜三少要给我找借口接近许沅郁,竟然将学堂关了,枉费嬷嬷一片苦心……”

    成立桐皱眉,半晌道:“香如,你这是在怨三少么?”

    “哎,我哪敢怨三少啊……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件事而已……”卫香如道,“你说,沅郁知道圣安学堂关门是因为她的缘故么?”

    成立桐不愿再在这个话题继续,催促香如起来继续行走,应付道:“只要你不告诉她,想必她就无从知晓。”

    卫香如一叹,任由成立桐搀扶自己,起身继续前行。山完,伸手抹乱棋局,转身入房。

    成立桐颓然迈出房门,卫香如在院中枯等良久早已不耐,见他身影忙迎上前,却被成立桐的灰败脸色惊愣,问道:“怎么了,脸色这样难看,是三少骂你了么?”

    成立桐重重一叹,回道:“若是骂了就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骂就是好事嘛……”卫香如故作轻松,强笑道,“那三少他对你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成立桐心内烦闷,皱眉道:“秦瑗的事情,三少全知道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啊?”卫香如吃惊不小,“全知道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成立桐用责备的语气解释:“就是三少已经知晓秦瑗是如何到的西安,又是如何对许小姐因嫉生恨,等等,总之,你之前种种所为,三少都已经知道了!”话到此处便十分生气,成立桐压低声音斥责卫香如:“你为何不肯安心做你的事情,偏要玩出这么多花样,你看,我以前就提醒过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!你偏不听,哎!”

    卫香如忍不住分辨道:“如今犯事出事的是许家那两姐妹,为何她们做的错事都要我来背责任?三少若是把样样事情都怪在我头上,那可就太不讲道理了!”

    成立桐跟她无法沟通,气得闷声不语,当下转身大踏步朝山下走去。卫香如见他竟然就这样撇下自己不顾而去,不由气苦,啜泣起来,高声道:“你走,你走!你有本事这辈子就别来见我!让我娘儿俩孤苦伶仃死掉算了!”

    成立桐脚步一缓,慢慢停下。他拿卫香如,委实一点办法都没有……

    就在此时,房内突然闪出一个人影,匆匆来到二人跟前,成立桐看去,认出此人正是侍卫一连的连长。只见他-跑近身边,先行了个军礼,然后道:“报告长官,三少命我将这把钥匙交给你。”说完双手伸前,掌心里躺着一把车钥匙。成立桐认得出来,这是三少专座。

    他接过来,有些奇怪,耳听来人再报:“三少吩咐,请侍从官即刻开车下山。”

    见状卫香如忘记了委屈,慢慢走上前来,成立桐尚未做出反应,她先自喜道:“嗳,三少真是体贴,我上山来确实走得腿酸脚麻。”说着又推了推成立桐,催促道:“既然三少吩咐了,那么我们就早点走罢,别打搅三少休息了。”

    成立桐忙拒绝道:“三少座驾,我如何敢擅自开走。我的车就停在下坪中,走过去不过一刻钟功夫。请你转告三少罢。”

    连长正要说什么,卫香如抢先开口,她一拉成立桐的胳膊,埋怨道:“立桐,你怎能辜负三少的厚爱?”接着对连长道,“请向三少转告我们的谢意,车,我们就开走了……”

    连长应道:“这正是三少的意思,请长官不要推辞,让属下为难了。”

    成立桐满腹狐疑,却别无他法,于是便道:“那我开到下坪就好,等下你下去将车再开上来罢。”说完带着卫香如上了三少座驾。

    卫香如在车内异常兴奋,四下打量,到处抚摸,口中直道:“哎,这座椅,是真皮的罢!哎,这靠垫,靠着真是柔软!”

    成立桐拉起手闸,启动马达,他怒气未消,也不搭理卫香如。不料卫香如左摸右看,犹在兴奋,面对成立桐冷淡毫不在意。

    汽车缓缓滑行起来,顺着坡道往下。

    卫香如笑道:“你刚才还吓唬我,你看,三少若是真的生我的气,又何必把他自己的车借给你?”

    此段路颇为开敞,下山借势,油门也不需要踩。很快的,沿着山坡往下,停车坪越来越近。

    卫香如突然转脸求恳道:“立桐,别换车了,我们坐这个车下山罢!”

    成立桐一愣,瞪了卫香如一眼,道:“这又是为何?”

    卫香如面露憧憬,道:“这可是蒋三少的车哎,立桐……我这一辈子可能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坐上三少的车呢!”

    成立桐依旧板着脸:“那又如何?”

    卫香如丝毫不受成立桐冷言冷语影响,扶着小腹欢道:“我们的孩子也坐在车上,立桐,让孩子沾一点三少的贵气,以后他一定会出人头地!”

    终于,成立桐还是架不住卫香如软磨硬泡。他驾着三少的车经过停车坪,忍不住扫了自己的车一眼,之后便转着方向盘离去。

    下山不比上山,好长一段路都在滑行,只要在拐弯处略带一脚刹车即可。

    边上卫香如还在唧唧喳喳,时而对肚中孩儿说话,时而嘲笑成立桐之前空紧张,时而夸赞三少的座驾果然不同凡响。

    渐行渐远,再转过一个浅弯,便到了急弯区。这里位于紫金山腰,边上就是百里沟壑,委实凶险。加之又是黑夜,成立桐不由紧张起来。

    拐过一道弯,他突觉脚底感觉不对,不知为何,刹车渐渐失灵,成立桐惊出一身冷汗。勉强过了第一道弯,车速越来越快,连卫香如都感觉不对来,皱眉提醒他踩刹减速。她却不知,成立桐已经将刹车一踩到底,车速却丝毫没有减慢迹象,拐第二个弯时,车身已经左摇右摆,呈失控之态。

    卫香如受惊,尖声叫道:“立桐,太快了!慢些!慢些呀!”

    此时成立桐已然明了,他颓然放下方向盘,转头对卫香如露出一个苦笑,道:“香如,为什么你要坚持坐三少的车呢?”

    卫香如不及回答,车已失控,冲出护栏跌向深渊。

    好久,火光夹杂轰天巨响传了过来。

    三少站在木屋前坪,见到那冲天火光,脸色yin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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