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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二章

    腊月二十六,小年夜,大雪。

    沈系发动了对武汉的第一次进攻,遭遇了蒋系的顽强抵抗。此次守城的徐云涛果然做足了备战工作,七师兵力不断扩充,以原七师为基础,另增建七师兵团共计十万兵力,全城兵民齐心御敌。沈系攻城三个昼夜,未果,两军各有伤亡。沈绵康暂时休兵,略做修整。

    二十九,缪瀚深带着一身风尘急急赶到南京警备区。他步入三少办公室,故人不在,室内虽然窗明几净,却冷清幽寂。

    赵执泉闻讯而来,两人略作寒暄便屏退众人,闭门议事半个多时辰。之后,缪瀚深独上紫金山。

    这个消息被探子探知,密报沈绵康。沈绵康心中喜忧参半。看样子,缪瀚深的西北军果然不会直接出手相助武汉了,否则,缪瀚深不会在这么紧要的时候离开军本部;不过,缪瀚深夜探南京,目的非常可疑。大敌当前,众望所归,这的确是一个蒋三少出山的极好机会。

    若是蒋子邵出山重聚蒋系各部全力抵抗沈系的话,这场仗,将打得异常艰难。关于这一点,沈绵康心中十分明了。

    不过,探子再报:当晚缪瀚深便离开了南京,而蒋三少,并没有跟他下山。

    难道是缪瀚深无功而返?沈绵康对此并不确信。

    离了南京的缪瀚深,并没有如沈绵康所料那般赶回陕西。他的去向,则暂时成了一个谜。可是,无论缪瀚深在谋划什么,一定都对沈系不利!时不我予,迟则生变!沈绵康当即下令将黄河守军抽调出一半,集结二十万兵力,急速奔赴湖北。沈系全军做好进攻准备,沈绵康势要在十日内取下武汉!

    沈系势在必得,咄咄逼人;蒋系积极备战,哀兵激昂——大规模遭遇战一触即发,战事空前紧张。

    新年,就在这样充满硝烟的空气中,悄悄来到。

    缪瀚深随身携带两名亲随,便装急行一夜,终于踏上了柳镇码头。

    双足踏上破旧的青石条砖的那一刻,缪瀚深忍不住驻足四望。柳镇的风景,与其他江南小镇并无两样,无非依水而建,巷深曲折,尽管暂时未受战争滋扰,乡民面上也已挂满忧虑,往来脚步匆匆,家家门户紧闭。

    此次缪瀚深携带的亲随,原本是三少侍从,亦是从之前护送沅郁返乡的小队中抽调而出。此时不用缪瀚深吩咐,两人便领着缪瀚深来到了许宅门口。他们先回首朝缪瀚深示意一下,接着便上前打门。

    出来应门的是翠儿。

    亲随认出翠儿,压低声音道了声:“我们是南京来的。”翠儿一听便明,忙将三人让进门内天井。沅芷正从屋内走出,见状不由皱眉而问:“翠儿,他们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翠儿正要上前回话,缪瀚深抢先一步,扬声回道:“是沅郁的故人,前来一探。”停顿一刻又道,“可否请沅郁出来相见?”

    沅郁在内屋听了个清楚真切,打开房门跨步出槛。许太太被缪瀚深声音所惊,亦从卧房中跨出。沅郁眼角一扫,已然将天井中人物瞧了个真切。她忙迎上许太太,挽住她的胳膊轻声道:“母亲,这些人是我的朋友,想是路过前来叙旧。待我与他们会个面打完招呼,就没事了。”

    许太太便停了脚步,道:“既然是你的朋友,大老远的来看望你,你就好生招呼罢,别怠慢了。”说完看了看天井,那三人都是军人,身形委实魁梧,许太太有些担心,又用沅郁一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:“需不需要大妹陪着你?”

    沅郁摇头,对沅芷道:“大姐,你陪着母亲入房罢,我与他们说几句话就好。”沅芷按奈住心中担忧,上前换下沅郁,搀着许太太退回房内。

    目送母亲与姐姐入了内房,沅郁转而吩咐翠儿将缪瀚深等三人带入偏厢客厅,奉茶招待。说完笑对缪瀚深道:“缪大哥远来辛苦,先吃杯茶,待我换件衣裳就来。”

    缪瀚深挥手致意,带领亲随跟着翠儿入了左边厢房,房内家什简单,几张太师椅,小几若干。许家鲜少来客,房内颇蒙了些灰尘。他转身朝两名亲随示意了一下,亲随们会意,退出厢房,一左一右的守在厢房门口。翠儿领着缪瀚深就座,出门时倒被那两如门神一般的亲随唬了一下。

    过得片刻,沅郁换装完毕前来相见。

    缪瀚深自座中站起,迎上前来,笑道:“还是柳镇风水好,沅郁,你这气色可好了许多……”沅郁报以一笑,在缪瀚深对面坐下。

    翠儿端茶入内,将茶盏轻轻放于两人座边小几上。知道两人有事要谈,出门时翠儿尚不忘将门掩紧。

    沅郁一直追随着翠儿身影,待门关上后,方叹道:“缪大哥,你们蒋系的人真是进退有道滴水不漏。”缪瀚深不知她所指为何,诧异而望。沅郁好奇反问:“怎么,缪大哥不知刚才那个丫头是孟……呃,是蒋系安排的人?”他的名字早已烙刻在心,几乎脱口而出。

    关于此事缪瀚深确是真不知情,不由奇道:“哦,是么!”

    沅郁苦笑一声:“否则,又有哪家的丫头,敢不经主人同意就把外人往屋里头带?”她话中暗藏苦涩,缪瀚深当下笑了两声,道:“想是孟周的安排,自然是为了护得你周全。”

    “是,我是真要谢谢他……”沅郁低声道,说完端杯饮茶。她声音轻微,缪瀚深只做未闻,他亦将茶杯端起,浅饮一口。

    放下茶杯,沅郁开门见山道:“缪大哥,你此行不是特意来喝茶的罢?有什么事情,但请直言。”

    “明人前不说暗话,”缪瀚深当即爽快道出来意,“沅郁,我这次来,就是为了接你去南京!”

    闻言沅郁忍不住皱眉:“缪大哥,先不说其他,柳镇虽是僻壤之地,但沅郁也颇多听闻如今局势。大敌当前,缪大哥你放着军务不顾,前来做说客,难道不觉得有些本末倒置么?”

    缪瀚深正色反问:“你如何确信我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军务?”

    他话中有话,沅郁凝思皱眉,一时不便答话。缪瀚深续道:“你不回南京,则孟周不肯下紫金山;孟周不下紫金山,则蒋系群龙无首,无力应付沈系的全面进攻!”他起身,焦虑的来回走了两步,然后停在沅郁面前,道,“沅郁,听大哥一句劝,回南京罢,就当是帮蒋系一个忙,帮,普天下的老百姓一个忙……”

    消息闭塞,沅郁从不知蒋子邵独上紫金山之事,此时听缪瀚深提及,她不由讶异。缪瀚深观她神情,便将事情缘由一一道来。

    原来自那日在安徽沅郁携秦瑗骨灰离开后,蒋子邵直接返回南京。不知如何消息走漏,蒋系部将得知秦瑗泄密一事,众议纷起。更有甚者,资历老深如徐云涛魏承筹之流甚至预备兵犯警备区,向蒋三少寻求“合理解释”。若不是这几年蒋子邵统管蒋系得法,且获得剿厉胜利,得西北军全力支持,要想将事态平息,几不可能。后来,蒋子邵好容易借己之威力压众议,并及时与兵谏前召开了将领集会,才将一场萧墙之乱扼杀于摇篮之中。会议中,蒋子邵亲自担保许沅郁之清白,语意拳拳,字字恳切。危机,方暂得缓解。

    但,没有根本解决。

    “后来,为掩悠悠之众口,孟周引咎自退,将军务交与我与徐云涛,独上紫金山。”缪瀚深叹道,“他避世紫金山,无非是想向世人表明:南京,若无许沅郁,则无蒋子邵!”

    缪瀚深口中的蒋子邵,何等情深义重,何等用心良苦。可惜,沅郁不信。

    沅郁有理由不信……

    以她对蒋子邵的了解,她不信身为蒋系第二代领袖、身负统一大任的他,会抛开家族荣耀、放弃毕生追逐的梦想,辜负列祖列宗之灵,只为一己私情。历数历代风流人物,从未出现一位英雄因红颜而弃江山。反之,为江山负红颜,多少红颜啼血而泣,这样的例子,不胜枚举。

    或曰沅郁过于冷血,或曰沅郁自知甚明。总之,她许沅郁,不相信蒋子邵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天下——即便那个女人,是她自己。

    沅郁忍不住轻笑了一声,旋即便收,望住缪瀚深道:“缪大哥太看得起我了……许沅郁何德何能?我连自己的妹妹都帮不了,又如何帮得上你们蒋系,帮得上普天下的老百姓?大哥,高帽奉还,沅郁戴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秦瑗,又是秦瑗……缪瀚深心里暗叹,这个说客,真是不好做啊!

    “好罢,沅郁,你信也好,不信也好,缪大哥还是有几句话想说。”缪瀚深打点精神再劝,“现在孟周确实在山上,而沈绵康的大军也确然逼近武汉!沈系对武汉势在必得,若是武汉失守,蒋系大势已去。届时战火焚烧,湖南也好,柳镇也罢,都逃不开。难道你忍心见你家乡父老饱受战苦,过那种颠沛流离的逃难日子么?”

    “他稳坐中军运筹帷幄,自然便能决胜千里。因此在山上还是山下,并无太多区别。”沅郁淡道,“缪大哥不用为他担心,也不用为蒋系担心;我呢,也无须为柳镇担心。我只想过平静生活,南京,是不会再回去了……”

    缪瀚深听着沅郁一番话,头一次暗恼这个女子为何聪慧如斯。转而暗忖她一番言语中流露出来的,对蒋系必胜的那份信心不知从何而来?或许,是她对蒋子邵的了解与信任罢?看样子,以情劝诱一法已然行不通……

    缪瀚深一时不知如何应付,遂端起茶杯靠近唇边,滚热的开水冲出若干茶沫,细白的,浮在水面上,他轻轻吹一吹,再小心饮一口。趁着这么一小段空白时间,缪瀚深回想起紫金山夜会,他们谈及沅郁时蒋子邵面上流露的神态。蒋缪二人相交十数载,缪瀚深极少看见蒋子邵会有如此没有自信的时刻。三少那副患得患失的纠结模样,与眼前沅郁毫不在意的神态俨然是有着泾渭分明的对比。这个女子究竟凭什么如此淡定平和?是仗着蒋子邵对她难以舍弃的爱恋?还是她根本就是无欲则刚?缪瀚深不得而知。

    在缪瀚深陷入沉思的这段时间里,平静神态掩饰下的沅郁,其实内心颇为激荡。关于缪瀚深之前所说,沅郁并非全然不信。她相信,秦瑗一事定给她的声名带来负累,甚至牵连到蒋子邵本身;她亦相信,蒋子邵独赴紫金山,或许也有保她之意;蒋子邵对她的真心,沅郁由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。只不过她更确信的是,蒋子邵必是利用了这次机会,化不利为有利,借机行事,再一次的,将她摆在了他的棋盘上——或许说,不单是她许沅郁,蒋子邵周围的各色人等,甚至包括缪瀚深,都不过是他的棋子罢了——这是沅郁最不能忍受之处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沅郁深深看了缪瀚深一眼。

    缪瀚深被她眼神所惊,抬眼回望,只觉沅郁一双幽深眸子,看不见底。缪瀚深叹气不已。

    缪瀚深力劝沅郁未果,趁夜悄悄返回陕西。他绕道南京,再度密会蒋三少。

    面对缪瀚深的无功而返,蒋子邵并不意外。听完缪瀚深对沅郁反应的描述后,他自嘲轻笑数声。

    缪瀚深道:“这次我看沅郁,瘦,真瘦!一副小身架子,似乎只剩了骨头一般……而且啊,还冷冰冰的,浑身就跟罩了层寒冰罩子一般,连笑起来,我都觉着透心的凉。孟周,看来秦瑗一事对她伤害不小。你得好好想想,怎么助她解开心结。”

    蒋子邵不语,来到桌边,盯着桌上摆的残局良久。

    “还有,你在这山上住了这么久,是不是到时候下山了?”缪瀚深皱眉而续,“徐云涛魏承筹两人,靠我已经压制不住了。你若是再放任他二人,你的一番苦心布置只怕要被自己人无意破坏。”

    “你指的是……武汉?”蒋子邵一笑。

    缪瀚深道:“可不是么!武汉的局势你想必已经知道,徐云涛并没有按照你的安排继续后撤,保存实力,反而跟沈绵康真刀实枪的干起来了……对此,你有何看法?”

    蒋子邵道:“我知道他忍不住,武汉之仗避无可避。由得他罢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么,”缪瀚深忍不住追问,“武汉,保还是不保?”稍停一下,他不待蒋子邵回答,便自顾自的分析道,“保,西北军必定要投入战争,损耗实力;不保,武汉一失,危急南京。”

    “我考虑的,不是保不保武汉。武汉得也好失也好,都是在我,或者沈绵康掌控之下……”蒋子邵轻叹,手中执子轻敲棋盘,发出清脆声响若干。

    缪瀚深不解:“那你考虑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是,外蒙……”蒋子邵又是一声长叹,一声面对抉择,陷入两难之地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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